雍陌村:岭南古村的今日与昨日

发布时间:2024-12-24 00:09:05 来源: sp20241224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李静

  发于2024.9.30总第1158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马上到10月了,岭南仍然炎热潮湿,夏日尚未走到尽头。晚饭后,中山市三乡镇雍陌村的中心广场上,三三两两的村民坐在廊架下乘凉,老人们聚在一起,边聊天边带孙子,小朋友不怕热,在广场上跑来跑去。若是赶上节假周末,广场放音乐,那时候聚集的人还要更多。

  老祠堂“西栅郑公祠”就静静站在广场北侧,守着它的子孙们,西侧的华侨楼也有百年历史,可是有老祠堂遥遥地立在那里,华侨楼就成了后辈,再旁侧的三层民房,当然更是晚辈。当夕阳落下去,霞光最后铺在这几辈建筑的顶上,像它们背后的射灯,老人、孩子就都驻足下来,停在这片散去了暑热的温暖里,直到光芒彻底消失。这一刻,连异乡人都会感到亲切,历史与现代,保护与实用,过去与当下,被这一方天地连接弥合了起来,它们不再冲突,而是成为雍陌村这个千年古村的共同依托。

艺术广场是雍陌村的“心脏”。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62岁的郑帝次很年轻就去澳门打工,这两年又从澳门搬回了村子,“村子改造了,现在很漂亮,住着也舒服,就回来了”。从村里考出去、在一线城市读大学的“90后”郑绮筠也回来了,因为老屋就有创业机会。

  2020年,雍陌村被列入中山市特色精品村名单,从那年开始,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主导了雍陌村的规划改造设计。历经三年,石板街,蚝壳墙,古驿道,老庙堂……一处处正在老去甚至行将坍塌的岭南古建筑被救了回来,它们成为老而不破的时光印记,道路、植被、公共设施重新修整后精致整洁,展开了一场现代设计对古老建筑相隔数百年的轻声对话。2023年3月19日,雍陌村被公布为第六批中国传统村落。

  “古村不古”

  王瑾还记得2020年底第一次走进雍陌村看到的景象,虽是千年古村,但“古村不古”,各个年代的新老建筑全部糅合在一起,“和一座清代老屋紧挨着的,也许就是2000年后的建筑,边上又是一个20世纪80年代的房子,和人们想象中的古村不是一个概念,和西递、宏村那些知名古村整体风貌统一的样子完全不同”。王瑾和同为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主任规划师的刘斯捷都感觉一筹莫展,“这怎么办”?

  雍陌村与内地一些古村不同,从身为近代连接内地与澳门的官道及商道——岐澳古道的重要节点到今天紧邻广澳高速、深岑高速和深中通道,特殊的区位让它从来不是“出世”的桃花源。生长在中国近代开眼看世界的重要窗口,雍陌村很早就有人下南洋打拼。据说,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虎门销烟前夕,钦差大臣林则徐携两广总督邓廷桢往澳门巡阅,途经雍陌,为暴雨所阻,曾下榻雍陌公祠厢房,留宿一晚。清光绪五年(1879年),孙中山正是由雍陌村人郑载林带引,经三乡雍陌村,往澳门赴美国檀香山。

  民国时期,闯荡南洋的华侨把西方建筑理念带回村子,盖了不少洋房。改革开放后,雍陌村兴建了著名的中山温泉宾馆,1980年开业以来接待了大批中外知名人士和游客。1984年8月25日,中国首个国际标准高尔夫球场于雍陌村罗三妹山开业。村民富了起来,跟随着整个中山地区经济的迅速发展,不断兴建新房,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至21世纪,改革开放后中国乡村建筑40多年的审美变迁,几乎都在这里有所体现。村里最古老的建筑雍陌郑公祠,始建于明弘治年间,最新的建筑兴建于几年前,不知不觉,雍陌村几乎成了一座跨越千年的乡村建筑博物馆。

  “它的区位很好,见证了中国整个开放的历史,身上承载了很多故事,也有不少文化遗存,但因为之前整体建筑风貌太过凌乱,雍陌村身上的这些特质没有被体现出来。”雍陌村改造的主规划之一刘斯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独具特色的雍陌村该怎么改造?规划团队商议了好几次,整个村铺开来搞不太现实,资金、精力恐怕都跟不上,最后决定选定一个最重要的片区,如果示范区探索出的方法可行,以后再逐渐铺开。

  雍陌村有东西三条平行大街,彼此相隔一公里,北边是罗三妹山,南面有广袤的田园,“山村田”格局清晰。“山水格局不能破坏。”负责雍陌村改造的主规划王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具体到古村落本身,先将有历史价值的建筑识别出来,整治修复,还文物以尊严,再逐步恢复老街老巷的原味。

  三条平行大街中,雍陌上街就是岐澳古道的旧址,自然成了改造重点。岐澳古道修建于清咸丰十年(1860年),从天字码头一路向南,依势穿过五桂山、三乡镇的雍陌村、珠海,最终抵达澳门。这条仅有七十公里、长度并不可观的道路,却是那个年代人们仅有的几条通往世界的道路之一,当年出门打拼的第一代,不少就是沿岐澳古道走向澳门,乘船前往香港或者出洋谋生。还有一些人,沿着岐澳古道见到了一个新世界,转头望向自己脑后的辫子,开始思索中国的未来,在他们口中,岐澳古道被称作“香山的茶马古道”。

雍陌村内昔日的岐澳古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会走到澳门。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2020年,规划团队所见到的岐澳古道早已不是当初的样貌,时代的发展让老石板路被水泥路面替换,传统民居大部分被重建成三层自改民房,其中不乏20世纪90年代的新风尚建筑。所幸雍陌上街仍是村落格局的脊梁,宗族村落的空间秩序仍在。1000米的一条街,9个祠堂以雍陌郑公祠为中心,一字排开,村民围绕各房祠堂居住生活。在这1千米的古街上,规划团队谨慎地选取了雍陌郑公祠至郑观应故居这120米作为示范段,并不进行大规模商业转变,打造很多城镇都有的所谓“文化商街”,而是通过小修小补为老屋换新颜,修旧如旧始终贯穿改造的全过程。

  要修老房子,就得征得房主同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雍陌村村委会副书记何加亮记得,村里修缮改造那三年,他每天都在现场跑来跑去,常常夜里10点、11点还在接村民的电话。传统风貌屋子的屋主基本都同意改造,而现代建筑,尤其质量较好的现代建筑屋主多半不愿意改。何加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们这很多老旧的房子,是那些去了港澳或海外的侨胞的,本来就空置,他们听说家乡改造,很热心,很多人说修好了直接由村委会托管,出租也行经营也行,他们不要租金。”不同意改造的屋主,何加亮也能理解,“他们的房子四五年前才刚刚建好,正在居住,不愿意改,是很正常的一个事情。”

雍陌村一些老建筑修整好之后成了公共活动空间,村里的老人常在这里打牌闲聊。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南方多雨,村民们富裕起来后,攒钱重修老房,给外立面贴上瓷片,但是贴着现代瓷片的房子与百年前的青砖素瓦就是不和谐。“一家一家去劝了,但是有劝到最后还是不愿意动的。”何加亮指着老祠堂街对面两栋贴着淡黄色瓷砖的3层小楼说,“那就还是尊重村民的意愿,毕竟是人家自己的房子。”

  站在昔日的岐澳古道,那些崭新的民房虽然略显跳脱,但与明代、清代和民国时期的建筑站在一起,却又使街区焕发生机。正是这些不同时期的屋宇,让这个村庄没有成为失去生命的标本,而是如同一棵仍然活生生的古树一样,既有历史的年轮,也生出新的枝丫。

  每一处空间都有故事可承载

  雍陌村就像一枚记录着时光的琥珀。建村历史可以追溯到北宋年间,因郑姓先祖郑子纲(字秉常,号雍陌)为人孝悌、行善积德,乡人以其号命村名为“雍陌”。直到今天,郑氏仍是雍陌村的第一大姓,村中现留存着8座郑氏宗祠。其中,坐落于雍陌村上街北的雍陌郑公祠,就是郑氏族人纪念九世祖郑雍陌所建,村民俗称“老祠堂”。

  近千年的时光,雍陌村真实见证了沧海桑田,在如今被称为“小澳门”的金斗湾尚未沉积形成的年代,雍陌村出海近,是交通中心、行政机构据点和军事要地。明代曾在雍陌设置管理澳门的官署——广东海道副使下辖机构海防同知。“为制澳中诸番”,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曾设参将府于雍陌营,足见雍陌村在那一时期的重要。现在,村西仍有地名“营房”,便是当年驻兵旧址。

  村里流传着许多名人的故事。最负盛名的当然是被称为“晚清全面看世界第一人”的郑观应,这位在中国近代史上思想相当超前的人物,第一个提出“商战甚于兵战”的理论,呼吁国人“欲攘外,亟须自强;欲自强,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其著作《盛世危言》对当时中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全方面提出了改革的方案,可以说是中国思想界中一部较早地认真思考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变的著作,深刻影响了近现代中国。

  郑观应故居在雍陌村西上巷,一间典型的岭南风格大屋,青砖雕木,坐北朝南,前后两进。迈过第一道门是一个雅致的小庭院,站在小庭院中抬头,“秀峰家塾”四个大字相传出自郑观应之手,仍然完好地刻于门楣,落款:“光绪二十九年孟春立”。故居外,一棵伫立百余年的古树,根须盘结而枝繁叶茂,守护一方池水。如今的郑观应故居和以故居为核心向外延伸发展成公共文化空间的偫鹤园,几乎是整个雍陌村的门面,从外街一进入村子,就会看到偫鹤园的月亮门和背后的大片绿地。如今这是三乡镇最具知名度的名人故居,即便是工作日,也常有周围村镇的居民组团来参观。傍晚,放学的孩子从这里走进村庄,附近的老街坊也坐在树下喝茶聊天。

郑观应故居内景。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就在4年前,郑观应故居还隐没在一片停车场之后,周围是一个废弃幼儿园以及一座5层的闲置楼房。刘斯捷记得,那时候很少有人去参观,因为基本找不到故居在哪,即便有人想看看,也得一直问路。在上海同济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进驻雍陌村前,已经有其他设计院对郑观应故居周围的偫鹤园改造提出了方案——采用商业街区设计手法,开挖地下停车场,刘斯捷觉得,这明显与郑观应故居的调性不符,但到底应该如何改造故居周边,他们一时也没有特别好的想法。

  想过建造古典园林,但是历史上这里没有园林,造假古董没有意义。也想过使用比较方正的水系、草地和条石,但似乎也站不住脚。有一天晚上,王瑾和刘斯捷在办公室里讨论到很晚,觉得岭南园林算是比较合理的方式,于是当晚打电话给中山市主管古村改造的副市长,几方讨论后,决定开始画施工图,但作为建筑师,他们“仍然感觉差点意思”。

郑观应故居周边的偫鹤园。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此时,时任雍陌村村委会书记郑志辉突然想起,早年做村志的时候,从老华侨、老村民那里收集过不少老照片,也许可以用来找找灵感。正是郑志辉拿出的一张老照片,一下子点醒了规划团队。郑志辉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照片上记录了历史,在修建幼儿园之前,那里是个老祠堂,叫晓溪正公祠。”村里年长的老人,幼时都是在祠堂上学,祠堂拆除改建的幼儿园又承载了“70后”“80后”的记忆,副书记何加亮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在这里上过幼儿园,“那时候这还是很热闹的”。

  规划团队与华南理工大学陈坚团队合作,推翻了已经成形的施工图,重新梳理思路:复建历史上的晓溪正公祠,带有时代情感的幼儿园进行半拆半改,以“琥珀”为理念,完整呈现不同历史时期的记忆,让村落前进的齿轮留下印记。于是,偫鹤园的整个设计初衷修订为保留郑观应小时候生活着的由鱼塘、祠堂、果林围绕的场景,而不是刻画一处人工痕迹浓重的新建纪念馆或重建园林。王瑾感慨,最终的方案非常立体,每一处空间都有故事可承载,是反复的自我否定和肯定,最终打磨出了尊重历史的方案。

上图:改造前的鼓冈郑公祠。图/受访者提供  下图:鼓冈郑公祠是村里最老的建筑,建于明代。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村民和策划师的思想碰撞

  和岐澳古道周边一样,偫鹤园周边大部分传统建筑已经被改建为三层瓷片房,色彩亮丽,饱和度高,与它们相比,本就朴素的郑观应故居就显得更为低调了。要实现整体风貌协调,又需要与村民协商,从立面色彩、立面材质、建筑形式和门窗构建等方面改造他们的房屋。

  王瑾对西上二巷二十八号的一栋传统岭南建筑印象最深,这栋房子的檐下灰塑、窗楣灰塑保存都很完好,但房屋外部被铁皮棚板、防雨布遮盖,院中铁皮棚私搭乱建也严重。向村委会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屋主老伯家族一直从事醒狮行业,铁皮棚是为了放置醒狮的服装和工具,老伯的理想是以后开一个醒狮馆。

  既然屋主有自己的想法,规划团队和他讨论了好几次,最后决定将铁皮棚改建为一个传统材料砌成的廊架式构筑物,既能满足功能性需求,又使其与偫鹤园以及郑观应故居协调,还能为非遗文化创造一个展示的舞台,也算间接实现了老伯的“醒狮梦”。

  这样与村民反复沟通的改造并非孤例,在何加亮印象里,有好几处房屋改造,都是策划团队出一个方案,屋主不满意,又修改,修改完不满意就再修改,如此来来回回三四遭,最终的改造结果都是村民和策划师的思想碰撞。古村的保护和改造,不仅仅是建筑风貌的提升,更要符合居民的实际需要。不少历史场景的复原、古意和新意相结合的空间设计也都有村民参与。

  流行音乐迷们应该都听说过一件事——1987年10月25日,时年29岁的美国著名歌星迈克尔·杰克逊曾悄然踏足中山一个乡村,在那里享受了一日的宁静时光,那个乡村正是雍陌村。在田间地头,迈克尔·杰克逊穿着白色休闲T恤和当地农民一样头戴斗笠,与当地孩子合影,到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奶奶家中做客……如今都被传为佳话。

迈克尔·杰克逊拜访过的民居,如今已经空置。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这次悄然访问更像是一次兴之所至的旅行,是迈克尔·杰克逊唯一一次中国内地行。现在雍陌村成了乐迷的打卡地,虽然当年接待巨星的一家人已经搬走,他们的老屋早已空置,但每年都有大批音乐朝圣者到老屋外参观,一起怀念这位传奇巨星。雍陌村开始改造后,当地村民和迈克尔·杰克逊的歌迷都有一个想法,希望在村里建造一个以音乐为主题的广场。

  当建筑师们完成了郑观应故居等众多老建筑的修缮,对村落比较了解后,他们选择了西栅郑公祠前广场约2000平方米的场地,北临岐澳古道,西侧是郑观应故居和华侨楼,东侧是二房巷,这是雍陌村最大的一块空地,也是雍陌村最核心的位置。

  经过多轮设计,并跟村民商讨之后,建筑师们新建了一座岭南风格的建筑和一组坡屋顶廊架,用“边界限定”的方式,在四边不太规则的场地里,围合出一个400平方米的下沉广场。再在周围设计台阶、平台,形成有高差的围合庭院,让村民可以坐在台阶上休息或在廊架里乘凉。在下沉广场中部,有中间大、四周小的渐变灯光喷泉,还在街巷上复刻了岐澳古道的地形图。

雍陌村艺术广场改造前后对比。图/受访者提供

  艺术广场建成后,受欢迎程度出乎意料。每到傍晚音乐响起,广场周边都会聚满村民,孩子们就在华侨楼边的水塘戏水、玩轮滑或骑单车。

  华侨楼边的水塘能够复现,也源于一次机缘巧合。音乐广场西北角的华侨楼修建于百年前,是村里第一代侨民根据当时南洋一带的建筑特色回村修建的,曾被村里的老人称为“洋楼”。如今房主早已移民,房子由村委会代管,正进行内部装修,准备设立为图书馆。2020年规划组进驻雍陌村时,这里是一片水泥空地,既然要修建音乐广场,建筑师们就计划零星点缀一些大树。但是,施工过程中,工人们发现地下一挖开就有大量地下水冒出来,树根本种不下去,雍陌村的地下水位这么浅吗?

  2022年国庆节的前一天,王瑾和刘斯捷正准备飞回上海,一个老奶奶找到他们,拿出一张自己家珍藏的老照片,对他们说:“我小时候这里是风水塘,你们还把风水塘给我们找回来,好不好?”在客家地区,多数农家或是宗族祠堂门前都有一口小水塘,客家人称它为“风水塘”。客家传统民居风俗讲究“宅前有水,宅后有山”的风水格局,认为门前的“风水塘”越大,就能出更多的人才,有养人蓄财的寓意。

  王瑾仔细对比了照片和施工现场,发现这里昔日果然曾是水塘,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被填埋了,但原来水塘的石头驳岸还都在。于是,在临上飞机前的几个小时,施工队紧急挖开这片硬地,水塘冒了出来,驳岸的老石材保留完好,几位建筑师马不停蹄地安排测绘水塘驳岸的范围线,并根据水塘再现的思路重新设计了一套方案。

  如今,消失的水塘又活了过来,延续地方文脉,恢复了村民的记忆,岸边座椅成了男女老少夏日最喜欢坐下观赏艺术广场喷泉的场所。王瑾感慨:“村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和实惠,古村改造的目的是多元的,要保护风貌,又要彰显文化,还要对村民的生活有益处,难就难在于其中博取平衡。”

  今年夏天,第二届广东省原创乡村民谣大赛决赛、趣味集市和国风音乐会相继在艺术广场举办。去年,世界著名印第安非遗音乐大师亚历桑德罗也来到了这里,雍陌村的村民在家门口就欣赏到了世界著名音乐大师的演出。

  寻诗不必在远方

  从西栅郑公祠和华侨楼之间小路走上去,走到雍陌上街,顺着昔日的岐澳古道一路向东,很难不被一面古旧砖墙边的绿植和墙上“保持热爱”四个印在染布上的大字吸引。顺着院墙左拐,读着墙上的涂鸦:“无论如何,属于你的礼物一定会来的。”“今天也一定是很棒的一天!”“一家可以收获快乐的店。”一路走过去,一条条扎染布匹,在院落随风轻轻地摆动,芷萝研艺坊的主理人郑绮筠正在整理展示台上的扎染和手工艺品。扎染是一种古老的民间工艺,宋朝《资治通鉴音注》中便有记载,如今成为了非遗技艺之一。

古村改造后,村里年轻人在这两年回村创业。摄影/本刊记者 李静

  郑绮筠出生于雍陌村,父母做布艺生意,她从小就对布艺耳濡目染,喜欢做手工。2016年从广州大学会展经济与管理专业毕业后,她在广州做了5年教育工作,因为思念故乡,又回到中山做了2年布艺课程方向的教师。

  2023年,雍陌村的改造已经基本完成,郑绮筠回乡探亲时惊讶地发现村子大变样了,历史建筑得到修缮,一些已经废弃多年甚至濒临坍塌的老房子恢复了原貌,自己家门前的岐澳古道成了古村改造的示范区,不少小店开了起来。郑绮筠大学时就读的专业属于旅游学院,自己又有布艺、手工方面的爱好,近几年的研学热让她萌生了创业的想法,但在大城市创业需要支付价格不菲的房租。郑绮筠的父母已经在镇上的小区买房,村里的老屋正好闲置,2023年初,郑绮筠把老房子装饰一番,试营业1个月后发现效果不错,同年2月,她的芷萝研艺坊正式开业。

  “我出生在雍陌,老家有机会,肯定想回来发展。”郑绮筠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她的研艺坊开业一年多,以中国非遗扎染手工艺为主营业务,让游客体验古老的染色工艺,也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手工。接待研学团体,也接待本村和附近村镇的社区活动。作为“90后”,郑绮筠熟谙互联网,通过线上推广,店铺的生意开始陆续接到散客预订,她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也得到不少顾客青睐,成为了游客眼中的雍陌村“伴手礼”。如今,研艺坊所有物料成本和装饰运营成本已经收回,慢慢开始盈利。

  有时候来研艺坊体验扎染的客人想吃茶点,郑绮筠就和村里的点心铺和奶茶店合作,打一个电话,5—10分钟他们就能送过来,乡村的距离,让时间的流速似乎都变了,放松悠闲的古村在硬件升级后吸引来不少游客和开店的投资者。

  郑帝生的家就在偫鹤园门口,紧邻下街,他是最早同意翻新外墙的房主,他还记得何加亮找他做工作,自己马上同意了。“没问题啊,别拆我房子就行了,其实翻新外墙对房子没什么影响,我看过了,加了一层防水层的。”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翻修后,房子与郑观应故居和整个偫鹤园的色调相协调,再加上位置绝佳,很快就有投资者来谈租赁,如今郑帝生把房子租给了澳门一个食品品牌做门店,自己也在边上开了小卖部,虽然已经退休,租金和小卖部生意又给他增加了一份收入。

  翻修过的房子并不漏雨,还能给村庄带来新业态,这让原本对翻修自家房屋还在观望的村民逐渐改变态度。3年前需要何加亮挨家挨户做工作,现在总有人主动找来,问村子的改造是不是还要继续,如果要继续的话,“把我家的房子也改一下啊”。

  在民宿工作的“00后”邱文渊是潮汕人,在广州、深圳、中山都工作过,大城市里的快节奏让他感觉有点疲惫,2022年雍陌村几间老屋重新整修改装成民宿,邱文渊应聘到这里来。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村里的生活硬件和城市差不多了,还有咖啡厅、奶茶店,在这里工作、生活都很舒适。”

  郑绮筠回村这一年,感觉游客明显增加,就业机会也在增加,以前村子似乎是个封闭的小世界,尽管到访西面中山温泉宾馆的客人不少,但他们很少有兴趣走进村子,现在则不同,节假日、周末村子里游客络绎不绝,既有附近珠海、中山等城市的家庭游客来乡村放松,也有从香港、澳门远道而来附近探亲的人。生活在一座“超级大城”,人们很容易在忙碌中感到精神和肉体的受损,到记录了历史变革的乡村去,似乎成了治愈和放松自己紧绷神经的方式。从雍陌村出发,两小时车程即是广州或深圳,走出村子不远,只有几分钟车程的三乡雅居乐车站,就有直达港珠澳大桥口岸的粤港直通巴士。

2022年,三乡镇旅游文化艺术周在雍陌村举行。图/受访者提供

  这里升腾起的烟火气不再仅仅是村庄里的袅袅炊烟,有人担心这样的古村会变得商业化,会变成全国各地千篇一律的所谓“古镇”。刘斯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前一二十年的城市发展进程中,一些典型的古镇把原居民迁走了,整体开发成旅游景点,这种做法在如今的古城保护界甚至整个学界,都不再提倡。因此,雍陌村的改造以抢救性的修复、复原村子承载的文化底蕴和综合参考村民需求为基础。换句话说,雍陌村新型的业态是市场需求,是一个活生生的村庄自然生长出来的,而不是统一招商的产业化运营。

  在3年“一屋一策”的保护性修缮过程中,雍陌村新挂牌了16处历史建筑,村委会挂牌了56处雍陌传统建筑,门牌上的数字把一座座老屋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王瑾认为,村落从自古以来一直都是居住的容器,绝对不能改变这一点,“它是人们多年以共同生活方式演绎形成的聚落空间”。当居住在这里的人生活得更好,外人想要来体验、游览,这是自然的吸引,而不是古村为了取悦或吸引他人而改变自我,这有本质区别。“我们不希望把这里变成人山人海的商业化景点,我们希望它还是一个能看到岭南古村风貌,当地人日常生活的地方。”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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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曹子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