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7 08:52:39 来源: sp20241227
从邵阳麻溪冲回长沙,途中绕至我熟悉的矿场。这里改制前叫湖南省涟邵矿务局牛马司煤矿,矿里人如今仍叫原来的名字,这是一种记忆,也是一种情怀。
牛马司煤矿曾经有斗米山、水井头、麻元村、铁箕山等工区。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万余名职工家属生活工作在这片土地上,学校、医院一应俱全。后来因为资源枯竭,关停了一些工区,矿里规模缩了一半。留下来的人,每天依然在矿井里进进出出。这里如今仍是湘中较大的煤矿。
我们到达矿里时正是上午,遇到不少人,全是些矿里的老职工,结伴到集市采购生活用品。每天仍有一两趟装煤的火车从“牛马司”小站驶进矿里煤坪,装满煤后,拉着长长的汽笛驶出,慢慢消失在矿山的目光里。水井头工区是立井,井筒如树向地层深处倒长着,轿厢般的罐笼穿梭在地面与井下。主副井架隔着三十来米,一高一矮,像高低杠。眼下是生产高峰时间,天轮转动得欢快,罐笼把地层深处的空气带了上来,与井口的空气一接触,薄薄的白雾和潮湿的霉味顿时弥漫开来。
牛马司煤矿是我的根。上世纪70年代初,我出生在矿上,吃着矿上的白面馒头长大,再后来又在矿上工作,算起来,前后有近二十年。三十三年前的冬天,一纸入矿通知,牵引我走进矿区。那个下午,十多个年轻人在副总工程师的带领下,来到水井头工区井下三百米深的采煤工作面。井下巷道四通八达,如同不夜的集镇,远不是外人在地面看到的样子。除了机车、电机等设备发出可以分辨的声音外,还有一种来源不明的声音进入了我的脑海,让我生出莫名的惊慌。副总工说,现在我们距地面垂直深度近七百米,有任何感觉都十分正常。他领着我们在黢黑的巷道里前行,矿灯的光只能看清十来米外的景物,再远些就模糊了。越靠近作业点,空气里湿润的霉味儿越发稠密,特别像长期被掩埋在地里的树叶被挖掘后溢出的味道。
后来,我分到了铁箕山工区。我们队主要担负井下东翼负三百米有关区域的掘进作业,耳朵里那种奇怪的声音如影随形,如想象里进入茫茫宇宙,来自黑洞周边的声音。每天与师傅在垱头作业,尽管又苦又累,但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师傅们心态极好,虽然工作强度大,依然苦中作乐,利用垱头放炮和吃班中餐后十来分钟的休息时间席地而坐扯话。在地层深处里,阵阵笑声给无尽的巷道平添了一些活力。小憩后复工,师傅们一个个拿起工具,义无反顾走向垱头,打钻的打钻,支树的支树,开扒矸机的开扒矸机。一个多月后,或许是习惯了井下的节奏,或许是感染了师傅们的乐观,那种不明由来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我在井下工作不久便调到了工区机关。一天,有位采矿工程师来到我办公室,聊到矿山的发展、煤炭的形成,聊得投缘,还把一块小动物化石送给了我,说是石燕。石炭纪时代有很多现在灭绝了的生物,石燕就是其中一种。他说,对煤炭了解多了,真能够听到亿万年前的声音。
铁箕山工区井下地质十分复杂,工作面坡度大距离长,往往需要多台溜子,煤炭才能运送到运输巷道。农忙季节,一些矿工回家帮助农耕,机关干部这时被安排去顶岗,或拖运液压支架或开溜子。溜子道因为顶板的压力,大多被推挤得又窄又矮,过往必须匍匐爬行。一次,我到工作面顶岗,一个人窝在机头,工作面一阵沉闷的放炮声过后,烟雾从溜子道一端翻滚而来,接着“咔嚓”“咔嚓”支架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将矿灯照向远处,光线中飘浮着的煤尘,映射的银色光芒星星点点。这时,我仿佛又清晰地听见了久违的声音,中间似乎有隐约的歌声、巨脉蜻蜓翼动的风声,自己突然就感觉穿越到了石炭纪时代的森林深处。森林里一株株树或直或弯,或高或矮,或枝繁叶茂,或风姿卓著,树枝在头顶相互拥抱,风儿在枝头招手。这时,一片金黄的树叶飘落在我眼前,我伸手揽去,竟变成一只动物,从我手上惊叫着飞起,“嗡嗡”“哗哗”“呼呼”……每个音符都是天籁,无法表达。
井口一侧的信号室里有序地响着“嘀、嘀嘀、嘀嘀嘀”的电铃声。我站在井口外,看罐笼将一辆辆满载煤炭和矸石的矿车从井底运上来,又将一辆辆空空的矿车放往井下。忽然,我的耳朵里仿佛又听到了巷道里、工作面那来自石炭纪森林里的声音。这来自时光深处的声音,是不是大自然给予我们丰厚馈赠时的留言呢?
《 人民日报 》( 2024年05月11日 08 版)
(责编:胡永秋、杨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