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3 05:33:35 来源: sp20241223
“故乡”指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为这个世界提供了一种生活样本——在那里,有一群人守着自己的空间,有笑有泪地生活,守护自己的精神世界,为当下时代提供着一种精神资源
中国人度过时间的方式,多数是在劳作之中完成的,而节气、节日是在生活的刻度上结绳记事。我们在今天重温节气、节日之美,不仅是追溯传统文化的因子,更重要的是对传统文化生活的传承,是对传统文化精神的发扬。在这种继承和发扬里,我们从而确认自己的身份与故乡
很多事情需要被重新打量。当你匆匆而过时,一棵树是这样的,当你坐下来慢慢看时,它就发生变化了。有的时候,你离这棵树很近,只能看见它粗大的树干岿然不动,当你离得很远再去看它时,它就开始摇曳了。有的时候,你瞪大眼睛看一样事物,它是这样的。当你闭上眼睛“看”同一样事物时,它又是另一副模样。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个秘密的呢?
——在我离开家乡以后。
我离开山野,便闻到了森林里阵雨过后青翠欲滴的空气,以及空气里隐约飘散的某一种草木香气。
当我在城市的夏夜辗转难眠时,就听到了一片遥远的蛙鸣。把蛙鸣作为背景音,可以帮助我进入熟睡状态,如果有风声或雨声就更好了,蝉鸣略显聒噪。有时候我还会想,让雪落深山好了,让竹林簌簌,让松枝上的积雪轰然落地。
在我浙西的家乡,那个叫常山县的地方,自小生长的五联村,那里有大片的田野与山林,一条小小的溪流(我为它起名“桃花溪”)缓慢地绕村而过,从前溪上还有一座古朴的木板小桥。发大水的时候,桃花溪泛滥,汪洋之水漫过道路与水稻田。你都无法想象,一夜之间那些雨水都是从何而来,匆匆而去时又携带什么样的使命。
在30岁之前,我都在努力地远离村庄。远远地离开之后,我偶尔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打量我们的村庄,在书房,或在纸上。我想起村庄里的父亲和母亲,想起那些在田野上与山林里劳作的人。我忽然发现,他们度过时间的方式让我着迷。
在那之后,我就想着回去,回到那些熟悉而珍贵的事物旁边。我风尘仆仆,风霜满面,但我内心澄明,脚步坚定。
十多年前我重新回到了故乡,把双脚重新伸进泥土之中——我发起了一项叫作“父亲的水稻田”的城乡互动文创活动,带领很多城市里的孩子一起回到我的故乡,同时用一年时间来记录父亲在田间的劳作。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春天,我们跟着父亲去下田插秧,俯身向大地,把一棵棵青秧安放进大地。“我们手执一株青秧,弯下腰身,伸出手去,以手指作为前锋,携带着秧苗的根须,植入泥土之中。泥土微漾之间,一种契约已经生效:你在泥间盖上了指纹,每一株青秧都将携带着你的指纹生长。”
当我在故乡的田埂上,重新观看插秧这个农事劳作时,我发现了它的不同之处。它是人与土地之间的契约,又是土地对农人的承诺。在整个插秧的过程中,抛秧是最为激动人心的环节。当青秧被束成一把,借助农人手臂抡起的力量,短暂地脱离地心引力的束缚,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时,我发现,那是它一生中离大地最远的时刻。
“它一生都把根扎在泥土中——从秧苗地,到大块稻田;从五月落种发芽,到六月插秧,再到十月收获;从青,到黄。没有人比它们更留恋泥土。老把式抡起的秧把,总会稳稳地落向它最初想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块泥水交融之地,也是它未来落脚之地。秧把落地的一瞬,会击起一片水花,泥水四溅。对,那是泥水的欢呼,是土地对秧苗的欢迎仪式。”
“秧在空中飞”,是以文学之眼重新观看故乡时迸发出的新意。原先千百年来流传的司空见惯的劳作场景,被文学赋予了全新的独特的美感与意义,也焕发出全新的光彩。
当我重新走在故乡的土地上,带着文学的眼光去观察时,更多与“秧在空中飞”相似的情形也奔涌到眼前来。我发现,当我们真正回到故乡,就会有一百件缓慢的事情,等着我们一起去做,比如:
找一个种马铃薯的人喝酒。种马铃薯的,和种辣椒、种黄瓜、种水稻的通常是同一个人,和东篱种菊花的人也是同一个人。找他喝酒,我们可以把一碗酒喝出东晋的水平。
跟一个守桥的人约好,在晚饭后散步。这时候天色是幽蓝的,稻田里的秧苗正在返青,萤火虫四处飞舞,我们刚好可以借光看清脚下的路。
坐在田埂上看红蜻蜓飞舞。这时候晚霞会很好看,如果你低头,可以看到水稻的脚边,水中倒映着一片晚霞,将比天边的那一片更加瑰丽一些。
秋风起的时候,我仔细地聆听林间板栗落地的声音,同时数数,从一数到一百,再从一百数到一……
一年之后,我的那本记录水稻耕种与生长全过程的《下田》创作完成,这是与土地上的庄稼同步取得的收获。春耕、播种、插秧、除草、除虫、灌水。稻禾从发棵而扬花,由灌浆至成熟。青蛙在黑夜中鸣叫,蜻蜓在黄昏里盘旋。庄稼人对天气的关心和忧惧,父亲对农耕和稻田深刻的乡情,种种因离开土地太久而忘却的记忆,或城市中人未曾经历的生活,在这本书里得到细致而温柔的呈现。
这独一无二的“下田手记”,带给我们传统农耕真实的朴素与美好。我原本以为,这部作品完成后,我对于土地的情感回响已经完成,但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在这之后,我一次次以文学之眼打量我的故乡,发现了许多令人感动的东西。
我去深山拜访隐居种植猕猴桃的老林,他守着山中清寒的生活。按着时节劳作和收获,我写下了《山中月令》,记录了他一年十二月的日常生活。我去常山胡柚“祖宗树”的村庄,寻访老徐夫妇,他们守着胡柚树,花开花谢,年年岁岁,一辈子宁静悠缓,安守本分,在劳作中得到人生的满足。我也去聆听国家级非遗项目“常山喝彩歌谣”的传承人老曾的人生故事,以之为视角,写下故乡人们千百年来对于美好生活的热望与希冀。我也去结识从美术院校毕业后主动带着妻子一起回乡创业开民宿的青年黑孩,了解当下年轻人对于故乡的一片深情,以及他们的努力与创新……
我把这些新鲜的发现,写进《陪花再坐一会儿》这本散文集里。在家乡土地上的劳作仍在持续,我带领更多人一起回到家乡,在“父亲的水稻田”里尝试劳作与艺术的结合,在田里扎稻草人、搞摄影展、感受非遗力量、开展研学活动,我把这些珍贵的艺术实践与独特的文学发现,写进《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草木光阴》《草木滋味》等书中。
我发现,在故乡的土地上,一直有一些农人守着某一种宁静、缓慢但又坚定的生活方式,这让人非常感动。故乡的土地,带给我们宁静的力量,也带来精神的抚慰。
我不停地书写着土地上的人与事——这些作品的诞生,都是故乡土地上的劳作带给我文学上的启发。这种劳作让我知道,诗人里尔克的那句话,对于写作和生活来说一样重要——“无论如何,你的生活将从此寻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该是良好、丰富、广阔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说出的多得多。”
我逐渐明白,在这个年代,依然有很多东西需要我们去坚守,依然有许多普通的劳动者需要我们去赞颂。一个农民,一辈子又能插多少秧?一个水稻科学家,埋头在那些水稻中间,悄悄地,头发白了,背也弯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留给普通人的。如同水稻的生长,缓慢却执拗。正是这样一些普通人,在守护着我们内心宁静的一隅,让我们不致惊惶失措。
我在《陪花再坐一会儿》的后记中说:“散文还可以从现实中来,与现实贴得紧密一些。散文有它的时代性与当下性。散文不能一味从故纸堆里来。尽管散文精神可以从传统中来,但血肉应该是现实的生活。当下的生活如此热烈,可以用传统的散文精神去观照。”
人所面对的问题,一千年来也没有变化过,无非生死、爱恨、对错、出入、存在与消失、短暂与永恒等。散文所关注的重心,或散文精神,也因此不会有太大变化。这些当然也是文学的母题——我们借用文学的目光,去关注那些更加本质的东西。
那些“更加本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对于我来说,“更加本质的东西”可能就是度过人生的方式。
在今天,当我们说到“故乡”的时候,应该不是指故乡的经济发不发达,不是那个地方出过什么知名人士。“故乡”指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它为这个世界提供了一种生活样本——在那里,有一群人守着自己的空间,有笑有泪地生活,守护自己的精神世界,为当下时代提供着一种精神资源。
“故乡(或者乡村)自然生长了数千年,它在时间里沉淀下来的文明,然后真如一些人所说的那样落后吗?在当下已成为现代文明的反面吗?它们一无是处吗?”这些问题引发我的思考,乡村生活方式也许是更具智慧的生活。当全世界都在努力奔跑的时候,你依然可以慢下来,过自己的生活。这是故乡对我的启示。
在发起“父亲的水稻田”活动,和朋友们回到故乡土地上劳作与耕种之后,我也去寻访浙闽大地上的几十座古老廊桥。2009年,“中国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年,“闽浙木拱廊桥”被正式列入更新的《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那么多古老的廊桥架设在山水之间,历经千百年的风雨沧桑,以静默的态度守护着、滋养着人们的精神家园。桥与人,千百年间相依相伴。在这样的寻访当中,我感受到一种宁静的力量,人们在与廊桥相处的过程中,坚定了向真、向善、向美的精神向度,这种生活方式也为当下时代提供了精神样本。
时代在不断向前,很多传统文化、传统事物,需要以当下的眼光去重新发现,重新讲述,重新书写和传播。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图景,人们生活其中,都要解决自身的问题,人们都在寻找自己人生的答案。
土地、劳作、故乡、廊桥、茶文化,这些古老的东西包含着时代的信息,隐藏着当下的答案。廊桥之后,我又把目光聚焦于故乡的节日与时令习俗。
好雨知时节。自然有自然的规律,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也要遵从大自然的规律。中国人老早就懂得这个道理,懂得与四时光阴、天地万物一起过日子。老辈人讲:“春种夏长,秋收冬藏。”老辈人的生活,是跟土地上的劳作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按照季节变化来播种和收获,也按照季节变化来安排一整年的生活。什么时候挥汗如雨,什么时候休养生息,都有规矩,都有仪式。
有一首浙江儿歌,讲述的是一年中时节的过法:“正月正,麻雀飞去看龙灯。二月二,煎糕炒豆儿。三月三,荠菜花儿上灶山。四月四,杀只鸡儿请灶司。五月五,年糕粽子过端午。六月六,猫儿狗儿同洗浴。七月七,七样果子随你吃。八月八,大潮发,小潮发,城里老娘活俏煞,城外老娘活急煞。九月九,打老菱,过酒吃。十月朝,打儿骂女捆柴烧。十一月雪花儿飘飘,十二月家家磨粉做年糕。”
这种规矩和仪式,是一代代人留下来的生活经验,是一代代人总结出的生命印记,也是一个族群在自然界生存的脉络和节奏。
中华民族一路走到今天,五千年薪火相传,是什么力量把大家凝聚在一起?靠的是传统文化的力量。在社会物质极大丰富、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的当下,大众对于精神文化的需求也大大提高。我们有必要把目光投向那些优秀传统文化,发现生活当中的美好。
我们现在倡导传统文化之美,希望更多人践行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生活方式。节气、节日,就是其中重要的内容。因为文化的基因、生活的仪式感,就藏在这些日常的细节里。只是,民俗文化永远处在变化中,我们现在的岁时礼俗、节气生活,很多已经越来越简化,有的时候就简化为吃吃喝喝,很多仪式的细节已经消失在记忆中。
在老家乡下种田的十来年中,我发现,许多与劳作相关的日常生活极具仪式性、审美性,那些与四时礼俗相关的活动,也富有生活的哲学和生命的智慧。我也写下不少散文作品,都与传统文化生活有关。我梳理出《仪式:中国人的时间哲学》两本书,分为《节气风物之美》《岁时礼俗之美》两册,于2024年5月出版。这两本书,分别从节气、节日两个角度,用散文的方式,呈现以故乡浙西常山为主体的江南日常生活,以及相关的文化习俗。
中国人度过时间的方式,多数是在劳作之中完成的,而节气、节日是在生活的刻度上结绳记事。我们在今天重温节气、节日之美,不仅是追溯传统文化的因子,更重要的是对传统文化生活的传承,是对传统文化精神的发扬。在这种继承和发扬里,我们从而确认自己的身份与故乡。
种田与劳作也好,廊桥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好,我想写下的,终归还是中华文化、中国故事,想要呈现的,依然是中国气派。它既是文化传承,也是当下的文学诠释。
2024年5月,我荣幸成为浙江省首批百名文化特派员之一,被派驻到浙江省衢州市常山县辉埠镇路里坑村,这项任务为期两年。在此过程中,我将与村民特别是乡村干部、乡贤一起,以路里坑这个小村为样本,挖掘其独特的文化价值,推动资源整合,塑造文化品牌,以文旅融合带动相关产业,以创新思维助力村庄的可持续发展。
我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视为文学的另一种表达,也视为作家职业的美好使命。
(作者:周华诚,系散文家、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
(责编:王连香、李楠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