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宽阔的滩涂上(大地风华)

发布时间:2024-12-27 08:16:50 来源: sp20241227

  站在“生态眼”观鸟台上,前面是一片宽阔的滩涂。

  这片棕黄色的滩涂位处黄海之滨的江苏盐城,是有名的黄尖湿地。在漫长时间里涌退的潮汐,留下如同扇形匍匐伸展的湿地,有一种天生且袤阔的荒野之感。我过去的地理学印象中,真正属于自然原生态的荒野,也是万物生长的荒野。

  荒野拥有神奇的力量,也拥有无数的声音。寂静是一种声音,风是另一种声音。风声延宕,跟着身体的走动而发出忽强忽弱的响音,还有几声从远处高空飞过的鸟鸣。鸟的鸣叫雨点般洒落,像不小心的遗漏,当你抬头寻找时又没了踪迹。然后,天地之间,只剩下寂静。大地沉默。天空也沉默了。

  暂住的东亭民宿建筑颇具特色,像是匍匐在大地上的几枚贝壳,来不及与海水一同撤离的贝壳,闪闪发光。放眼望去,一片苍茫。这片历史上曾经煮海为盐的“白色黄金”之地,从未停止过长大,多少年过去,竟然长成了太平洋西岸亚洲大陆边缘面积最大的滨海湿地。

  清早的地面,有一层镀银般的薄霜。穿过苇丛东行,一眼望不到头的滩涂把视野拉远,这就看见了“生态眼”。“生态眼”是荒野之上的标志性建筑。设计者的本意,既是亲近,也是距离。没有阶梯,道路旋转上升,俯瞰之下,眼睛的形状设计,赋予了它特别的意义。从望远镜里,能清晰地看到迁飞的候鸟。那些不为肉眼察觉的日常景象,藏着生动的喧闹。儿时我曾沿着河湖追逐过候鸟,也曾坐蒲滚船去东洞庭湖的腹地,成千上万的越冬候鸟就在几米远的地方栖息。但我是第一次站在这样一幢特别的建筑上观鸟。

  有很多人来黄尖湿地看丹顶鹤。这里是全球最大的丹顶鹤越冬地之一,每年有成百上千丹顶鹤飞临此地。丹顶鹤在我的记忆中,与反复传唱的一首歌有关。深情的歌声讲述的三十多年前那位叫徐秀娟的女孩的命运故事,紧紧地将丹顶鹤与这片土地上的生态保护连在了一起,仿佛女孩从未真正地离开。去“生态眼”的途中,经过丹顶鹤驯飞场。在那块圆形空地上,它们像一架架直升机,瞬间腾空而起,又瞬间停落身旁。一间间玻璃网房里,喂养着数量不等的丹顶鹤。有一只双脚戴环的鹤,高昂着头,踱来踱去,许多外地游客都是专门冲着这只可爱的鹤来的。

  玻璃房门打开,三十多只丹顶鹤看见草地上双手插在兜里的养鹤人,立即蜂拥踱步而出,扑扇、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一两圈后降落,疾走几步,稳稳地站在人面前。还有一种候鸟从望远镜里滑过,只留下呆萌的背影。它是嘴巴形似汤勺的极危珍禽勺嘴鹬,与丹顶鹤、麋鹿一道成为盐城的“吉祥三宝”。我曾把洞庭湖畔的反嘴鹬错记成这种只在沿海出现的极度濒危鸟类。鸟以稀少为贵,黑脸琵鹭、小青脚鹬、黑嘴鸥、卷羽鹈鹕等,这些珍稀的鸟类是黄尖湿地的贵客,却也是常客。更多的是雁鸭、鹤鹳等,每年有几百万只候鸟换羽、栖息,等到春暖花开之后开启一趟遥远的旅程。

  有人说最近发现过一头野生麋鹿。沿着弯弧形的路,从低到高,三架高倍望远镜。大家都在寻找那头麋鹿,似乎忘记了来看鸟的初衷。从望远镜里搜寻许久,经眼尖的人指点,我才在数百米外铁塔的两点钟方向看到那头“四不像”出现。它棕褐色的身体,极易和黄色的草甸混淆。没有高高的鹿角,也无法清晰辨认鹿的公母。它的身体有一半掩藏在一片草丛里,伫立不动,抬头远眺。空中偶尔飞过丹顶鹤、勺嘴鹬,它一定怔怔地向往过它们的飞行,也被这种自由所吸引。野生麋鹿不像与人亲近的丹顶鹤,机敏得很。稍有声响就会惊动它,撒开牛蹄般开叉的脚,向泥泞的沼泽地奔跑,或是远远跑进高高的苇丛之中,把自己藏起来,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离黄尖行车距离一百公里左右的大丰保护区,是国内最大的麋鹿栖息地。泥沙淤积,潮流往复,潮水冲刷的“潮汐森林”,在夕照里特别像一幅金色的版画。麋鹿就是画中的奔跑者。

  麋鹿是中国特有的古老物种,但曾一度在这片土地上绝迹。上个世纪初,一位痴爱麋鹿的英国公爵曾把从中国流落到欧洲各处的十八头麋鹿收集起来,安顿在伦敦郊外的乌邦寺庄园,逐渐繁衍成大麋鹿群。1986年8月,三十九头麋鹿从英国运回放养在大丰保护区。我怀疑这头出现在望远镜里的麋鹿,是从大丰保护区跑出来的。大丰到黄尖的距离,对一头麋鹿而言只是一趟近距离的郊游。麋鹿能游水,善于长途跋涉。那些人迹罕至的滩涂沼泽,它健壮的长腿都能轻易涉过。乌邦寺庄园挽救了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延续了它在时间里的生命。也许当时没人会想到,过了近一百年后,消失的麋鹿还能回到它真正的故乡。如今在大丰的麋鹿数量据信已达到七千多头。我故乡洞庭湖的麋鹿最早也是来自大丰的麋鹿种群。

  麋鹿被一丛芦苇掩映,左顾右盼,向东侧移,脚步慢慢跑动起来。奔跑的时候,麋鹿的头始终是抬着的,像一面风中的旗帜,英姿勃发。它绕着铁塔跑了一小圈后,又缓缓停下来,埋下头在草地上寻找着什么。它喜欢眺望这片盐碱地上长出来的村庄,喜欢在开阔宁静与人迹罕至中自由地撒蹄奔跑。

  湿地当然是大地的一部分,也是天空的镜子。来到这里的人都应该选择做徒步者。这里原本就是时间的巨大载体,人们匆忙所赶赴的时间,充其量是这里的一个水滴。我离开得依依不舍,是因为一眼就喜欢上了黄尖湿地的旷野,喜欢那头麋鹿在广袤天地间顾盼的情味。

  《 人民日报 》( 2024年03月02日 08 版)

(责编:岳弘彬、牛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