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24-12-21 16:47:27 来源: sp20241221
◎默存
网飞(Netflix)版《三体》上线之后,中国观众以批评居多,在欧美市场则是两极化评价。
网飞版《三体》,并非“美式中餐”
在中文世界,汪淼性转、罗辑由黑人主演、叶文洁和伊文思发生关系,成为原著粉无法忍受的“槽点”。不仅仅是原著党,具有朴素民族主义情结的网友也给予差评。
网飞倚仗《权力的游戏》制作班底,导演里又不乏参与过《绝命毒师》《机器人总动员》《少年的你》等作品的创作人,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改编策略?不妨先说结论:网飞版从一开始就放弃了中国市场,主要服务于欧美市场,它的策略是让没看过原著的人也能看下去。为此它割弃了原著中大量的科幻解释,大幅压缩《三体1》剧情,并且重写了人物。
网飞版有一处改动能显现它对英美观众的照顾。该剧主角“牛津五人组”,对应三部曲先后登场的:汪淼、章北海、罗辑、程心、云天明。主角们被捏合在一个小组,故事主线也从中国变成英国。“牛津五人组”让我想起冷战间谍史上鼎鼎大名的“剑桥五杰”。这种高智商人士组团的戏码在英美剧里已是常规叙事。显然,相比起原著的中国科学家接力叙事,“牛津五人组”的设定更符合英美观众的观看习惯。但也恰恰是这个细节,能看出网飞在定稿剧本时,已经事实上放弃了该剧的中国市场。这从曾国祥接受采访时说的话里也能找到佐证。他说:“网飞版《三体》是面向国际观众、以英语为主的国际化科幻作品,而非‘美式中餐’。”
网飞版的得与失
美国编剧写戏,喜欢快速进入矛盾,然后再交代人物的基本背景信息、关系和考验。网飞版《三体》是一个常规美剧的写法:从叶文洁遭遇的危机入手,浓墨重彩地呈现她如何一步步被推向地狱,又在现世无法得到救赎,因此成为一个“反人类主义者”。但问题在于,网飞版为了浓缩这条线,把原著中的白沐霖线和杨卫宁线都大幅删减——白沐霖和叶文洁的关系推进和反转较为仓促;叶文洁在齐家屯生活时感受到的人情与温暖,促使她加深对于宇宙社会学的认知,在网飞版直接被舍弃,使得叶文洁成为一个单调的反人类科学家。
笔者推测,网飞版主创并不是很想细讲第一部故事,他们的策略就是快速过掉第一部,把最浓墨重彩的篇幅留给第二、三部。因为到了后面两部,他们无需再分心于呈现他们不熟悉的中国历史。换言之,这相当于回归主创的舒适区。如果网飞版《三体》成功上线第二部,我并不怀疑它的品质会更好——因为第一部的作用其实就像是《沙丘1》,是用来交代人物关系和基本信息,是为了帮助欧美观众知道“这个故事讲什么”,类似于一个大型预告片兼叶文洁、程心、女汪淼小传。作为证据,当《三体1》最后三集节奏慢下来,编剧对云天明、程心部分的呈现明显细腻很多。
相比之下,前两集中国戏部分,人物脸谱化明显。这也跟叙事推进太快有关:当叶文洁与造反派红小将重逢时,节奏慢下来,编剧用凝练的对话隐喻大环境崩坏时的集体作恶;当一个底层受害者对知识分子受害者说“没有人会忏悔”时,该剧对特殊十年的呈现跨过伤痕文学、知青叙事的框架,朝向更凶险、灰暗的地带。曾国祥对叶文洁身世的呈现,也让她之后产生“反人类情结”变得更为可信——而这已是前两集中难得的亮点。
网飞版的另一个主要问题在于“缺乏一致性”。该剧由至少四个导演分别拍摄,无法形成贯彻全篇的美学风格。四个导演都很厉害,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强行把大家凑在一起,最后反而抹杀掉各自最有作者特色的地方,生产出中庸的文化商品。因此,网飞版的问题不只是源于意识形态差异,还有剧作本身的缺憾。
网飞版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首先,该剧对于特殊十年的呈现并非单纯的伤痕文学叙事,短暂地触碰到更深刻的地方,洞悉了造反派的行事逻辑,只可惜没能继续。其次,汪淼“性转”、罗辑变成黑人,在笔者看来都不是问题。毕竟,改编不是照搬,古往今来许多出色的改编恰恰来自于艺术者大刀阔斧的再创作,不能因为有的改编不好,就秉持“原著不可撼动论”,拒绝一切改动原著的尝试。女性、黑人科学家如果塑造得好,一样不是问题,像今年上映的科幻剧《群星》,讲薛定谔的猫、多重宇宙折叠,主角就包括女宇航员和黑人宇航员。但因为故事讲得好,观众丝毫不会抵触。更何况,如果苛责人物的女性身份或黑人身份,却对白人角色相对宽容,这本身也有隐含的、我们日常中疏忽的歧视倾向。
正因如此,无论是汪淼“性转”,还是罗辑变成黑人,笔者认为都非症结所在,关键问题出自两点:其一、网飞的拼盘与大数据制作思维导致该剧作者色彩稀薄,沦为常规的美式惊悚科幻制作;其二、网飞主创的舒适区仍是欧美背景、移民题材故事——因为他们大多为本土白人、第一代移民或者移民后裔。所以,如果他们拍《瞬息全宇宙》这种关乎亚裔身份焦虑的存在主义故事,或者去改编科幻作家匡灵秀贴合跨国族思考、身份政治语境的《巴别塔》,我都觉得会拍好,因为这是他们的创作舒适区。但硬要改编《三体》这种中国属性极为浓厚的小说,反而容易暴露他们的短板。
随着网飞版被批,腾讯版被《三体》迷重提,认为它是改编中最好的一版。腾讯版是最忠实于原著的一版,但在上线之初,围绕它的批评也不少。
目下对腾讯版的“封神”多少有些“多亏同行的衬托”。但是,如果我们将改编视作创作,腾讯版在独创性上的贡献并不多。受限于经费,主创也承认,他们在技术呈现上还有很大不足。而在人物对白上,腾讯版经常照搬原著,导致人物说话如同念书面语。此外腾讯版在叙事时过于冗长,体现出主创视听语言上的短板,在节奏上对不了解原著的观众而言,委实不够友好。
因此,腾讯版是一部扎实的、忠实于原著的制作,但不能算是一部很好的“改编”。
刘慈欣原著的“反美情结”
很有意思的是,如果摊开来说,刘慈欣原著的底色,跟网飞受众的价值光谱恰恰是冲突的。
刘慈欣童年时生逢冷战,又在山西娘子关火力发电厂工作了25年,浸润于集体主义单位的观念;他从小阅读和接受的作品除了科幻,还有不少苏联文学作品并因此受到苏联文艺观的影响。而自1980年代以来,刘慈欣接触了以阿瑟·克拉克为代表的大量科幻经典、反乌托邦小说,目睹了民间对于《哥德巴赫猜想》的讨论,耳濡目染过为了真理奋不顾身的科学家形象,也经历了整个社会对于激进主义的反思。这些,导致刘慈欣深信西式普世价值具有它伪善的一面,并且对献身唯一真理、反对多数人意见的科学家情有独钟。
另一方面,刘慈欣原著源自于对中国历史的反思,具有非常明显的中国人思想烙印和对于美国主流观念的嘲讽。刘慈欣并非政治学者,要说他熟悉美国社会的不同思潮,我相信言过其实。但可以肯定的是,刘慈欣走上写作之路后,先后见证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思想热、苏联解体、美国主导后冷战秩序、中国加入世贸等关键事件。在刘慈欣的早期作品中,他曾经思考过无政府主义、劳工议题,具有鲜明的反思资本主义色彩;而到了千禧年初,刘慈欣作品里的反美情结、反乌托邦色彩、技术精英决定论加重;资本主义世界的繁荣与危机、亚非拉地区在全球工业体系中的角色、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等事件,加剧了刘慈欣对美国的反思。因此可以说,刘慈欣是一个拥有朴素民族主义情结、信奉专业主义的中国科幻作家。
那个浓缩了左翼自由主义观念、在思想和行动上都最像是欧美左派的科学家程心,遭遇了读者最多的差评,这跟刘慈欣的讽刺性笔法明显有关。相比之下,他对于叶文洁、罗辑、韦德的人物魅力都有扎实描写。这三人都是具有极强决断力的技术精英,在内心深处认为人性本恶,不相信大多数人的意见代表着正确的方向。他们追求通过个人接触奇迹,寻获唯一真理。与此同时,刘慈欣的小说对自由主义和文化相对主义充满了讽刺的笔触。
相比之下,网飞版的价值底色是自1960年代民权运动以后盛行的身份政治、少数族裔叙事与左翼自由主义。这种思潮在好莱坞、纽约都是主流,但不能说是美国的主流——因为美国社会本身也是一个撕裂的场域,德州、锈带州和湾区是截然不同的景观。
因此,网飞版《三体》和原著存在着底色上的根本不同——它是借刘慈欣的酒瓶,酿制一个当代美国故事。从一开始,这就像是一场事与愿违的资本游戏。 【编辑:刘欢】